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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收拾完毕，搭车回家。
每次祭拜总是累人，不只是身体上的疲劳，更是心里的不舒坦，明明早已接受父亲不在了的事实，可每年这个时候总是扎心。
我没有问秋水，爸爸妈妈在阴间过得好吗？他们是否有机会重逢？爸爸是否能对这个因为婚仲的牵线，远道来台湾，却因丧夫必须扛起家里经济重担的寡妇道歉？
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我便会就此打住，因为命运已经安排他们的相遇与分别了，再多的问号都是枉然。
回到家已经五点多了，妈妈东西都还没放好就急着去洗米煮饭，捲起袖子洗手作羹汤，一旁的我们也闲不得，把东西收一收就去厨房里帮忙了。
因为拜拜完的祭品也不少，我们很快就準备好一桌菜，连米都还没熟，妈妈见到桌上这幺多菜，只得尴尬地笑笑，「不然我们今天不吃饭好了，饭留到明天再吃。」
心力俱疲的我和常景熙赶紧附和，然后就拿起筷子夹菜来吃。
电视新闻正播着最近川普又有什幺作为，底下跑马灯旁能看见今天的日期，八月二十日，再过一天我就要离开了。
忽然没了食慾，即使逼着自己下肚也食不知味。
我看着餐桌旁的妈妈和常景熙，两人低头吃菜，妈妈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夹了个春捲给我，「妹妹，多吃点啊！多吃点才能快点长大。」
快点长大。
视线染上了层氤氲，妈妈筷子上的春捲越发模糊，就像昨晚梦里那条裙子，逐渐褪色。
妈妈的话像是条导火线，不知怎的泪水忽然就模糊了眼眶，我也不晓得自己怎幺了，这几天的哭点低到了极点。
一旁的常景熙被我这副模样给吓到了，赶紧问：「常笑妳干嘛啊？」
虽然语气不怎幺温柔，他仍然给我抽了好几张卫生纸过来。
我没有接过卫生纸，哭得一抽一抽的，颤着声线，毫无逻辑地说：「我真的一点也不想长大。」
「妳在说什幺鬼话啊？」常景熙不明所以，拿着卫生纸的手就悬在那边，看上去有些尴尬。
妈妈没有多说什幺，就只是温柔地看着我，那个眼神让我更加难受了，一股脑儿就把心里话全说出口。
「长大的世界好可怕，长大以后可能会失去好多，有一天我们也要跟妈妈告别，可能还没尽到孝道妳就已经死了……」
眼泪掉得更急了，我忍不住痛哭起来，像个孩子似的。
「妈，没有妳的世界真的好可怕……」
常景熙似是被我的话给吓到了，就这幺放手，然后又伸出手，轻轻拍我的背，试图安抚我这个胡闹的小孩。
我本以为妈妈会像平常一样笑我肯定是作恶梦了，笑我想太多，可她只是轻轻地启齿，表情宽和，就像小时候每次被学校里的人欺负回家时，她都会这样安慰我们。
「可是，不长大的话妳就没办法经历更美好的事了。」
我抹去泪水，妈妈表情认真，明明中文说得不好，却还是用最简单的辞彙组织出那温暖的字字句句。
「可我希望的是，景熙跟笑笑都能平平安安地长大，就算找不到好工作、考不上好学校也没关係，我只要你们开心。」
闻言，我和常景熙都愣住了，就连多年都没有见他流下泪水的常景熙也跟着潸然泪下。
「你们总说怕我受委屈，怕我在台湾不开心，我一个人离开家里一定很孤单，可是对我来说都没关係的，因为我还有你们。我还记得笑笑刚出生的时候好小，好小，抱着妳的时候我都好怕会伤到妳。看见妳哇哇大哭的时候我真的很紧张，变着花样陪妳玩，看着妳笑就觉得满足了。我那时候天天期待，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会变成怎幺样的人。因为有妳跟景熙，所以我在台湾的每一天，即使再苦也觉得没关係，我还有可爱的孩子们，我还要等着这两个孩子长大……」
「妈……」我轻声唤她，眼泪却随着这声呼唤，掉得更兇了。
妈妈朝我们露出笑容，眼角旁都挤出了鱼尾纹，可她总说这只是笑纹，她不会服老的。
「所以，不要怕长大以后会失去妈妈，即使那一天会很痛苦，可是这些都是长大必经的。」她说，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，「因为对妈妈而言，只要你们两个健康快乐的长大，我这一辈子也值得了。」
我们一家人哭成了一团，上次这样似乎已经是爸爸过世的时候。
我和常景熙走上前抱住妈妈，就像小时候看见妈妈被阿嬷欺负，被其他台湾人瞧不起的时候一样，一边哭，一边喊：「妈妈不要哭，妈妈不要哭……」
等到我们长大了，一定会给妳过上好日子。
而妈妈也像小时候那样，慈爱地拍拍我们的背，柔声骂：「傻孩子……」
顿时新闻里的全台高温即将破历史纪录都成了背景音，只剩我们的啜泣声，还在饭厅里迴荡着。
这天晚上不像昨夜被噩梦缠着睡不着，妈妈让我和她一起睡，房间里本就为了给他们两夫妻睡觉而买了双人床，这样一起睡也不拥挤了。
上回和妈妈一起睡应该已经是国二的事了，那时个子还没有现在高，睡觉脚也不会超出床垫，可现在居然需要蜷着身子才能睡了。
我像只无尾熊，缠着妈妈这棵尤加利树，房间里的风扇不凉，我每抱她一次，她便嫌热把我推开，可过不了多久我又会翻身伸手抱住她，她最后也敌不过我的无赖，任由我把她当成抱枕，呼呼大睡起来。
明明就是最后一夜了，却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晚。
顿时忘却了，我的夏天即将悄然落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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